作者:朱学勤
上第一个社会形态。人类产生的过程也就是原始社会形成的过程。它存在了二三百万年,是截至目前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一个社会发展阶段。生产力极其低下是原始社会发展缓慢的根本原因。社会生产力的主要标志是使用石器工具。劳动的结合方式主要是简单协作,人们之间的分工主要是按性别、年龄实行的自然分工。人们单身无力同自然界进行斗争,为谋取生活资料必须共同劳动,从而决定了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同时,人们在劳动中只能是平等的互助合作关系,产品归社会全体成员共同占有,实行平均分配。原始社会的社会组织经历了原始群和氏族公社两个发展阶段。氏族是原始社会的人们以血缘关系联结起来为特征的共同生产和生活的基本经济单位。氏族又经历了母系氏族和父系氏族两个阶段。前者表现为,妇女是氏族的主体,氏族成员的世系按母系计算,财产由母系血缘亲属继承; 后者表现为,世系按父系计算,财产按父系继承,氏族领导权落在男子手中。原始社会没有剥削,没有阶级,因而也就没有国家,一切重大问题都由全体成员参加的氏族会议作出决定原始社会是以亲族关系为基础,人口很少,经济生活采取北京人原始人群绩效系统不够完善在公司目前实施绩效管理过程中,对绩效计划、沟通关注度过低,而是过于看重绩效的实施和评价结果。部门经理在根据员工计划完成情况评分时,很少针对员工计划完成情况与员工沟通其工作中的优秀与不足。难以发挥绩效对业务的指导和管控作用,不利于部门和员工的整体提升,更会影响公司目标的最终有效实现。3.3.2 绩效指标不平衡在公司绩效考核实践中,对销售指标、净利润率等财务结果指标关注较多, 而对如工程质量管理,品牌管理等非财务指标维度关注度较低。另外,在管理项目的绩效考核中,过于关注于项目实际的开发进度,而对企业要长久持续发展的基石,如部门和岗位的学习和发展等方面明显考虑较少。在2016年公司的绩效目标责任书里显示,只有三项指标占考核比重,分别是归属母公司净利润20%,签约额40%,项目开发关键节点完成率 20%。指标严重的不平衡会对公司的发展造成不平衡、不稳定的风险。3.3.3 指标设计与战略缺乏结合丽泽公司是一家区域公司,在承担首创置业总部战略发展使命的同时,也需要考虑自身产品线的立足与发展。丽泽公司也在置业总部的战略规划下提出了自己的规划,明确了发展的方向。然而具体到考核指标设计上,却没用应用规划来设定平衡计分卡指标,转化为丽泽公司实际的目标。由表3.1可以看出,总部下达的目标责任书一般只关注股东价值,是通用性标准,未能结合实际情况全面反映丽泽公司自身发展需要。而在部门级和员工级层面上,只是根据部门和岗位职责,进行例行性工作规划,没有联系到战略实施相关工作中,从而导致部门和员工不了解自身工作是否和公司的战略目标相关。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丽泽公司没有按照自己的战略规划,提出适合自己的平衡计分卡,并根据按照平衡计分卡的指标,落实到具体的战略举措;另一方面,缺乏对指标分解动作,即把平衡计分卡分解到公司、部门和员工三个层级,导致各层级的工作缺乏具体指引,企业的战略目标与指标设计是脱节的,没有正确方向的指引,所以难以对战略起到促进作用。3.3.4 考核缺乏科学性每月以及年底的时候,在部门负责人对员工进行绩效评价时,因为怕员工情绪受到打分影响,以主观感受进行评价较多,以至于对部门内员工的绩效评价不能呈现正态分布。导致优秀的员工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影响工作积极性,未对绩效表现差的员工予以及时的提醒指导,难以有促进作用,影响组织和个人的绩效提升。3.3.5 考核结果形式化绩效考核只有与奖金激励挂钩的情况下才可实施有效。然而丽泽公司的绩效考核成绩与月度绩效奖、年终奖金分配并未有效联系,几乎是两个相互独立的系统。薪资中20%的月绩效奖金形同虚设,在实际评定中,几乎默认为是基础薪资,年终奖金分配一般都是领导根据主观意愿分配,年终绩效考核结果仅仅作为普通参考。因此,奖金不能根据员工努力程度,工作完成程度来分配。绩效考核逐渐流于形式,考核结果缺乏对应的应用,所以越来越得不到员工重视。3.3.6 缺乏对管理者和员工的培训缺乏对公司全员的进行有针对性的培训,所以对绩效考核的意义、方法、形式,以及对考核过程中沟通的要求,难以使双方对统一认识,这样容易导致无法正确处理绩效管理中出现的问题,绩效考核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绩效管理容易流于形式,越来越得不到重视。3.4 平衡计分卡在丽泽公司的适用性分析3.4.1 实现公司战略目标的需求根据对房地产行业以及丽泽公司现状情况的分析,可以看到丽泽公司已从快速成长期逐步发展至规范化运营或者成熟期,需要更多的考虑绩效如何适应公司长久发展,现阶段所面临的重要战略性目标就是完成经营财务指标,产品的高品质与学习成长,建立综合体业务管理体系,提升组织管理能力,但丽泽公司目前无法将绩效测评体系与企业战略目标紧密相连,不能将企业战略目标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以及无法适应公司发展的要求。根据前文对平衡计分卡的分析和了解,此方法恰好适用于现阶段的丽泽公司,对于支持公司项目的高效运营意义重大。3.4.2 完善的内部组织结构和高素质员工图 3.1 为丽泽公司组织架构,正如前文所述,丽泽公司员工普遍学历较高, 基本都为本科以上学历,相对完善的组织架构,有助于战略目标的分解,整体学历较高的高素质员工,有助于对平衡计分卡的学习和使用,是对基于平衡计分卡的绩效体系高效实施的有力保证。3.4.3 对非财务指标的需求就目前丽泽公司现有绩效评价方法来说,对评价指标的设计指导不够具体是一项严重的问题。因为财务指标在管控时往往比非财务指标更加便捷,所以容易被更多选择。然而仅仅是财务指标还不够,还需要部门、岗位的学习和发展等非财务指标,这些非财务指标是企业长期可续发展的重要支撑。而这些指标需要通过平衡计分卡来建立。才能实现从优秀到卓越的快速转变。第四章 丽泽公司绩效管理优化方案4.1 设计思路概述要形成基于平衡计分卡的绩效管理方案,首先要从对公司战略进行分析,绘制战略地图,并用平衡计分卡具体表现出来。对公司的绩效目标一般划分公司级目标、部门级目标和员工级目标22。根据公司战略,分解形成财务、客户、内部运营和学习成长四个维度指标,分析公司实现战略目标的关键因素,通过价值树和鱼骨图方法这些工具的使用,获得公司级的关键绩效目标;再结合部门实际工作,深入分析公司级关键绩效指标。确定主要业务影响因素之后,部门绩效目标可以通过具体的职能得到,最后再具体落实到人。分解具体思路如图4.1所示。点击浏览下一页图4.1 目标分解然后对整体绩效优化方案进行设计,包括:完善的绩效管理流程,使得丽泽公司绩效管理变成全流程管理,而不只是战略目标和绩效考核,并有利于公司战略的实施、明确过程监督引导机制;另外需要一定的保障措施,促使绩效管理持续改善,逐步提升公司运营效率[23]。4.2 首创置业丽泽公司战略解读在首创置业最新版的组织管理手册中,对丽泽公司的定位为“丽泽公司作为首创置业综合体运作平台”。城市综合体项目开发不同于传统的住宅开发建设,其本质是各种资源载体的综合运作。从发展规模上来看,丽泽公司未来5年规划开发管理资产规模由200亿元到500亿元,土地开发上每年保持新增1-2块土地,通过对经历项目的总结沉淀,建立综合体标准管理体系,夯实运营基础,实现有质量增长,逐步发展为首创置业综合体事业部。为实现这个5年规划,公司制定了职能战略如下:营销战略:做好产品定位策划,综合体品牌宣传;进行有针对性的营销推广, 充分利用项目的重要时间节点,进行集中宣传;创新营销方法,拓展多模式的渠道。商业方面,根据不同的商业档次、特质定位,采取不同的租售方案和价格策略,抓准入市时机,根据市场调研和目标客户的需求划分租售面积和位置,实现商业面积高效利用。成本战略:进一步优化和固化目标成本,实现动态成本管控,加大战略集采力度,实施精益运营,持续降低成本。设计限额控制,建立产品设计标准,降低设计与建造成本。合理控制营销费用,深度挖掘内部资源,巧用置业总部、兄弟公司、战略伙伴等资源,不盲目高价推广,实现客户资源最大化利用。设计战略:产品的检验看客户,获取可有效指导设计和营销的客户洞见,修炼内功、匠心打造,提升产品溢价能力。实现供给侧到需求侧的转换,通过市场调研,目标客群深度访谈等方式了解客户真实需求,不求做自己心中最好的,而是客户心中最满意最想要的产品,“得客户者得天下”。着力于用标准化的流程打造出能够满足客户个性化需求的产品,产品精益求精,效率节节攀高。缩短设计开发周期,扩大项目规模。客户战略:客户满意度影响到与企业利润实现密切相关,客户管理中最重要的目标就是提高客户满意度。对于客户有投诉意见,及时高效处理解决。财务战略:加强风险管控,严密监测房地产市场变化,以稳健的财务结构支撑公司业务发展。同时希望能够借助综合体不同业态的综合运作拓展多元化盈利渠道,实现战略转型;通过多元灵活的资产处置手段,在项目各阶段实现高利润回报;经由项目的创新运作,积累资本市场、合作伙伴等多维度号召力。土地投资战略:土地投资拓展是企业保持长续经营的根本保证;加大力度获取适合公司开发的土地,2017年要获取至少一块土地;此后每年至少持续获取两块,目标是要在 2020年在规模上实现真正的综合体事业部目标。工程建设战略:工程建设上应以质量安全为核心,严格把控关键节点,制定并落实主项计划与专项计划,形成综合体项目工期标准,在控制质量和安全的前提下尽量缩短工期,扩张建设规模,争取现今至2020年每年度都有新地块开工。人力资源战略:基于共享价值的文化,未来公司要在人才激励和人才培养两方面加大投入力度,进一步激发团队活力;研究和改进员工组织内部职业生涯体系,加强专业人才队伍建设;持续建立透明、公开、公正的工作评价机制。从2016年60人逐步扩充到2020年200人的规模。通过公司项目的实践,培养一批综合体项目建设的业务拿手,成为首创置业综合体的人才孵化器,作为优秀人才输出到首创置业各个项目。丽泽公司BSC采用的是四个维度体现公司战略的传统模式,四维度内容具体如下:财务维度:此维度包含股东内部收益率、归属于母公司净利润、股东自由现金年度总额、经营性净现金流,签约回款等。此维度由丽泽公司营销策划部和财务管理部主责。运营维度:以项目工程、设计、成本三大部门的管理目标战略为基础,确认三个战略中重要把控点,即项目计划节点情况、标准化成果应用率、成本差异率。此维度由设计管理部、项目部和成本管理部主责。客户维度:根据客户战略,确定客户满意度、忠诚度和投诉完结率为指标。营销策划部(与客户服务部统称为营销策划部)承担投诉完结率这一重要指标, 反映投诉处理效率。因客户满意度关系首创丽泽公司品牌与社会认可,让客户满意不仅仅是营销策划部的责任,更是公司各部门所有人的责任,同时首创置业总部每年会邀请第三方公司对各公司的的客户满意度进行调研,每个部门都要不同程度背负责任。学习和成长维度:丽泽公司为实现学习维度的成长,从外部邀请讲师培训和内部知识分享两个方面提供公司人员素质和能力水平。这部分工作由人力行政部主责。关于成长维度,丽泽公司以“土地储备完成率”为这一维度的重要指标,对于政府待拍地块,积极进行前期可行性研究,市场调研、营销定位、成本收益测算、财务指标测算等工作。4.3 绘制丽泽公司战略地图(1)全面提高财务目标置业总部下发的BSC中明确规定了丽泽公司的考核目标重点是签约收入和会计净利润,共同促进股东价值最大化。签约收入主要是以销售产品来实现,对产品去化效率的要求。利润来源于产品的销售回款及资金周转等因素。另外客户的对我们的满意度提高后,以后更容易主动购买产品,就可以提升销售效率。(2)以客户价值为核心产品质量的好坏需要客户来评价,以客户价值为核心,首先要充分掌握客户的需求是什么,根据市场环境和科技进步不断创新吸引客户产品,使产品的效能能够满足各类客户生活需要。第二,要注重品牌推广,扩大项目知名度, 建立与客户的长期联系,提高项目品牌认可度。第三,在物业管理方面,务必及时高质量的处理客户需求,在交付使用前仔细检查维修预防可能出现的问题, 降低客户投诉率,可以在产品交付前组织开展项目业主开放日相关活动,提前暴露并解决问题,降低交付风险。(3)优化内部管理流程房地产的开发价值链包括如图4.2所示九大模块,整个开发价值链由于涉及环节广泛,容易受外部环境政策牵制影响,且开发周期长,对企业资金投入和内部的管理要求都比较高。点击浏览下一页图4.2 房地产开发价值链上图显示,从房地产开发项目开发的时间轴来看,下面开始到后期利润贡献和风险逐步降低,经营风险在开发前期最大,对项目的利润贡献越高,在价值链中段,是整个项目周期设计工程质量和成本的重点管控阶段,其中包括项目整体的定位策划,设计和工程管理以及采购管理,以动态成本管理和项目质量管理为重点。在价值链后段,经营风险减小,但是却严重关乎着品牌价值和客户满意度,不容忽视,尤其客户服务方面,要重视客户满意度的管理和提升。因此,根据公司的战略目标,在内部运营管理维度方面上应有如下三个方面的改进:1)了解客户对产品的诉求,提高产品设计的标准化和创新性,提高前置设计的效率,加快设计进度,缩短开发周期。2) 成本直接相关于利润,提高成本管理水平,便于股东利润实现最大化, 丽泽公司旨在提高目标成本核算水平,严格把控项目各环节的招投标管理等。3)提高工期进度和工程质量的管控,设计阶段和施工阶段严格把关、加强监督,尽量减少设计变更和安全隐患等问题,以保证各工期节点的按时完成以及工程安全质量的保证。(4)内部学习能力和组织管理效率提升人才素质对对企业组织发展起着关键性作用。只有公司人员整体素质较高, 拥有较强的学习能力,对新知识的掌握能力,才能跟上时代和科技进步的步伐, 创造出持续提升的管理业绩,促进企业良性发展。丽泽公司的学习成长指标主要为外部培训和内部知识分享以及企业文化活动。一个优秀组织的发展源于优秀团队的培养,优秀人才的储备和善用。由于地产行业开发节点差异化较大,不同阶段对于人才的提升和业绩的奖励差异较大,所以人员流动性较大,培养员工能力、强化员工归属感,增强人才储备是大势所趋。储备人才将成为职能部门核心骨干,承担公司战略目标实现的重任。点击浏览下一页图4.3 首创置业丽泽公司战略地图4.3.1 公司关键绩效指标关键成功因素对保证公司竞争力,提升持续发展能力至关重要。公司战略要顺利实施,首要就是经营管理中完成这几项指标。所以,这些指标的选取,首先考虑的应是与公司战略相关,集中公司的资源去实现公司战略;其次,要定量化,对于指标要有可衡量性,评价结果清晰;同时,还具有可获得性,指标容易获取,与公司现阶段的发展水平相匹配。可以使用价值树和鱼骨图工具分析和识别企业关键成功因素。通过前面对战略地图的分析,得到财务、客户、内部运营和学习发展维度的战略主题,如表 4.1 所示:
法国革命再坏,毕竟养活了二百年近千名历史学家,因此而逐渐消歇,不再卷土重来。中国的文化革命却成了一口废井,上面一层是吐沫,吐沫下面是各种假冒伪劣的“文革”脸谱,淤塞不见底,“浅”不忍睹。
——朱学勤
我小时候听见火车凄厉的叫喊,就对它有向往。
少年人常有离家出走的梦,有时果然在外溜达一夜。最爱去的地方,是上海的老北站,还有共和新路上的旱桥。我喜欢趴在栏杆上,看桥下那两条向远方伸展的铁轨,让南来北往的火车喷出的蒸汽和煤屑扑上我的脸。
但是第一次坐火车的记忆却不愉快,甚至还有恐怖。九岁时随母亲返乡,在老北站的昏暗灯光下,几个犯人五花大绑,先是面壁而立,然后被吆喝着上了我们这节车厢,就坐在我和妈妈的对面,闷闷地不发一语,瞪了我们一路。
“三年自然灾害”留给一个儿童的视觉底色,就是昏暗灯光下的五花大绑,以及押解人员黑森森的枪口.....
01
1966年大串联,我还没有进中学。父亲为了让我“经风雨,见世面,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毛泽东语),凑了二十块钱,安排我和邻居一个高中生出去串联。
我们是在那一年11月16 日离开家门的。“革命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我的革命第一天,是坐市内电车要买票,到火车站乘火车反而不用买票。车站内人海鼎沸,汹涌澎湃,一浪接一浪地拍击着破旧的老北站,就像海潮冲击一段已经溃决的小岸,哪有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上前阻拦?!
学生们冲上站台,黄军装,红袖章,指点着横卧在他们脚下的条条长龙,想上哪一列,就上哪一列,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确实比1949年这个城市的小市民挤在外滩大楼前轧黄金好看。
那时我童心尚未褪尽,小男孩对充满军事色彩的“八一”圣地比北京还要向往,于是先挤上一列去南昌的客车。结果发现人太挤,无法立足,只得怏怏下车。
此时正好一列长长的闷罐车在站台另一侧拉着汽笛开进,于是别转身随众人涌入,一屁股坐了下来,管它向北向南,苏州、杭州。车停处,还真是杭州,这就是我的串联第一站了。
杭州七日,开始还很自觉,总是在浙大、杭大围着大字报转。人小,到底熬不住,最后还是去西湖、六和塔探头探脑,参与了“游山玩水”。
大串联岁月,“游山玩水”是个很不好的字眼。后来听我爱人说,她们当时就比我们革命,在杭州一个多星期,居然不知西湖在何方,始终守在大学的大字报区,拼着命抄。为此,我很长时间觉得矮她三分。
“文革”中,通常是中学生比大学生“革命”,而女生又比男生“革命”。几十年后我读到卢森堡名言:“当大街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女人的虔信与偏执,验之“文革”,确实如此。
一星期后,我们又去挤南下广州的火车。那时从上海方向过来的49次特快是中午 12点半进站,列车一停,所有的车门、车窗统统关闭。里面的小将们大概是挤苦了,视外面的小将如虎狼,坚拒不纳,成冷战状态。
双方僵持了好几分钟,终于有一个卧铺车窗开了一条缝,却只伸出来一个茶缸,成千上万个革命小将就涌向那条缝,争着给那个茶缸注水。水一满,茶缸一缩,窗户又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北京小将将一根扁担伸了进去,众人齐声发喊,如撬杠般将窗户缝越撬越大。但是到一定高度,支点与力点拉开距离,扁担就使不上劲了,双方又成僵局。
塞扁担的红卫兵一看我这个小不点儿,立刻把我高高抱起,像塞一件小行李一样,将我往那条缝里活活塞了进去。我进去后,立刻返身抱住那个正在关窗户的人,使出吃奶的劲将他往后拖。如此里应外合,这节卧铺车厢终于挤进了二三十个人。
火车因此在杭州站晚发一个多小时。但待列车长鸣,车厢一晃动,大家前仰后哈一番,很快又成了红卫兵战友。刚才恨不得大打出手的“车下派”与“车上派”相互挤插,逐渐安顿下来。
我记得有两个细节很感人。当时坐在下铺座位的是一群女生——上海光明中学的高中生。站在一边的男生就不好意思去挤。她们见我还是个孩子,站得时间太长,拍拍腿说:“你就轮流坐我们的膝盖吧。”
那样的单纯爽朗,在今天的中学生中大概只能引起一阵暧昧的哄笑,但在当时却很平常,谁也没有往其它方面想。
头顶上还有两个上铺,拥挤着一个工人家庭,是内迁支援广州建设去的,拖儿带女,还有一个老人。底下的红卫兵就相互约定,人家是花钱买卧铺票的,我们没花钱,再挤,也不能占上面那一家人的铺位。就这样,底下的人站着,上面的人睡着,两天两夜到广州,大家成了好朋友。
“文革”是万万应该否定的,但万万不能像今天这样简单否定。如此否定,难免会有报应。近年来新左派思想回潮,即可视作报应一端。比如当时的秩序,是失序中有序,有序中失序,打一口井耐心研究,能养活一大群政治学家、社会学家、甚至人类学家。
法国革命再坏,毕竟养活了二百年近千名历史学家,因此而逐渐消歇,不再卷土重来。中国的文化革命却成了一口废井,上面一层是吐沫,吐沫下面是各种假冒伪劣的“文革”脸谱,淤塞不见底,“浅”不忍睹。
广州给我的印象很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前朝建筑?真是一个前朝的背影,在一片红海洋中很不协调。我们住沙河,到市区必经过一条“先烈路”,而“先烈路”纪念的并不是江姐、刘胡兰,而是国民党,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十九路军将士公墓等。那些建筑的风格也很独特,既有南国风味,还有明显的西洋风格,两者糅合,不协调,却也不难看。
我对广州的这一早年记忆,后来在美国南方游历时得到印证。那里也是与北方不一样,到处是纪念南北战争的建筑,而且总与北方说得相反。
从此我对南方这一简单的地理名词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凡地处南者,有“它者”意蕴,被遮蔽着,却因此而有神秘感,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底下蠕动,温暖暧昧,使人不敢遽断。
两年一过,老毛变脸,“现在是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一挥手,把青年学生往乡下撵。那时坐火车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上海有几百万知青下乡,几乎是哭喊着从母城分娩出一座子城。破旧的老北站,就是这一喧闹的硕大产房。谁也受不了这样的分娩,何况三五天就要来一次。老北站不堪忍受,就把这一光荣任务转移到远在北郊的彭浦货车场。
彭浦货车场空旷,潦草挂几条红色横幅,就算给孩子们送行。送的人多了,"热烈欢送”这四个字就不用改,只改它下面的地名:今天蒙一块“黑龙江”,明天蒙一块“云南”,后天再蒙一块“内蒙古”。下个星期如果又是“黑龙江”,把蒙在它上面的前几个地名拿掉就是了。
弄堂里有一些更小的男孩,肯走路,每次都步行两三个小时去看热闹,回来说:“先是锣鼓喧天,口号震天,送的人喊,走的人不喊。汽笛一响,火车一晃,哭声马上响起来,压住了口号。一万个人一起哭,吓死人!”
我那时虽然左,决心到一个当局没有动员的地方去插队,所谓“越是艰险越向前”,但是听这些孩子说多了,心里也是黯然。等到自己走的那天,不流泪,却与车站工作人员为细故而大吵一场。
我下乡的那个地方离铁路远,以后每到县城办事,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到火车站去站一会儿,向着上海方向回望。这种对火车、铁轨的眷恋,我自己也知道不好,说明扎根农村的决心还不牢靠,回生产队后就不敢对集体户里的革命大姐说。但是每年到秋后,就会萌动思绪:今年回不回?
头一年秋后算帐,共得余粮款十三元整,不多不少,等于一张从兰考到上海的座铺票。买了这张票,等于后一年不吃不喝,这就绝了坐火车回去的念想。
我后来听说, 1979 年知青刮起回城风,上面的政策之所以让步,一是云南知青集体请愿搞大了,二是上海知青在北站附近集体卧轨,惊动国际了观瞻。冥冥之中,似有一报还一报?
知青们是敲锣打鼓坐着火车离开生身城市的,最后争取回城,居然也是排着队,一个一个从容卧倒于火车铁轨而得以实现。
02
就是在知青时代,我学会了爬火车、钻火车、跳火车这些荒唐勾当。
先说爬货车。
河南太穷,兰考更穷。焦裕禄去世后,兰考还是有出门讨饭的习惯。尤其是到每年的五月,青黄不接,出门要饭是天经地义,相当于现在所说的“生存权”,联合国也挡不住。
我那时还很崇拜毛泽东以乞丐身份走遍湘江两岸作社会调查,就想随老乡去要一回饭,闯一回江湖。我联系的那户人家,成份绝对纯正,贫农。他们同意我以家庭长子的身份一起随行。不料大队支书知道,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怕上面怪罪下来,他承担不起。
那户人家走了,但他们留下的要饭经验鼓励了我:只要有一块脏手巾包住头,穿对襟衫、圆口布鞋,肩上挂个布褡,作贫下中农状,陇海线、京广线上的货车随你坐,谁也不会拦。
我和集体户另一个成员下决心化装成那个效果,像个偷地雷的模样,鬼鬼祟祟地出了村。
从兰考到郑州,确实没有人管,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但是火车一停,问题来了。眼看它呜呜叫着到郑州车站,却不停,而是通过。一直开向郑州大北郊,停靠它自己的到达场,才歇脚。
从到达场下车,往回走,经过编组场,走到出发场,至少有四五里铁路线,全靠步行。就在这段步行距离中,我鼻梁上的眼镜出卖了我,哪有戴眼镜的贫下中农出来要饭的呢?三问两问,铁路职工就问出了我的底细。
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听说我们是上海知青,反而更加同情,带我们去铁路职工食堂吃饭。白面馒头、糊辣汤,在农村两年没有吃过一顿这么好的饭,当然是狼吞虎咽。饭后摸到出发场,又犯了难。
那是全国铁路系统最大的出发场,有几十股道岔,几十辆火车头升火待发,全停向一个方向,场面很壮观,也很迷人,谁知道它们是奔南,还是向北呢?我们俩就在火车肚子下钻来钻去,张皇失措,就更像偷地雷的样子了。
这时,一个摇着号子灯像李玉和那样的铁路工人走过来了。他看出我们的窘境,居然教我们读那些信号灯:原来每一股道岔上都竖着六个信号灯,两列三行,六盏灯亮出不同的排列,就指示出灯下待命的火车头出发后,究竟奔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全亏那个李玉和说出了“密电码”,我们终于得救。
夜幕下的郑州出发场,铁轨密如蛛网,蓝色信号灯闪烁不停。我们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一列马上南下的火车。
火车折向京广线后,要比陇海线上更加生猛,咣咣咣一鼓作气,新郑、长葛、许昌,一路不停,全是通过,比特快客车还威风。直到天亮,才在漯河站慢慢停靠下来,大口地喘气,加煤添水。
我们正得意,突然听到天桥上有人惊恐地叫喊:“你们不要命啦?快换地方,换地方!”原来不是来抓我们的警察,而是一个铁路女职工路过天桥,偶然发现停在天桥下的这列敞棚车上有两个“乘客”,坐的位置极其危险,才大呼小叫起来。
她在桥上,我们在车上,一时听不清,双方又喊又比划,就像聋子的对话,半天才弄明白危险所在:这节车满载原木,前头空出一公尺左右的空挡,我们就坐在那个空挡里,如果火车遇到意外紧急刹车,身后的一车皮原木控制不住惯性,挣脱捆绑的铁丝冲上来,非把我们撞成两张薄薄的肉饼不可!
真要感谢这个善良的女职工,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把这两个“盲流”抓起来,而是指点“盲流”离开险地,另找一节安全地方。
接下来就是豫南信阳地区了。路边逐渐出现了水田,还有骑在水牛背上的牧童,山也青了,水也绿了。离开南方两年,终于又看到小桥流水了,我们站立起来,兴奋地向着那些牧童大叫大喊,那些牛背上的孩子其实听不见,但也挥舞着手臂向我们致意。
可惜乐极生悲,火车停靠湖北第一站——广水,我们就被逮住了。
因为此前碰到的铁路工人都那么善良,祖国山河处处好,贫下中农个个亲,想当然以为到了湖北也是如此,就大模大样地下车找水龙头洗脸。不料,广水站的湖北警察正等着我们这些叫花子模样的人,我摇着毛巾走过去,一下撞个正着。
他们是为稍微富庶一些的湖北人民看家护院的,不让河南的要饭花子进来窜扰,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
地方保护主义其实在“文革”中就有,相邻两省经济上有差异,自然会生出些歧视。
湖北警察把我们这两个奇形怪状的河南盲流押下来,十分得意,一个劲地盘问,而且语多不屑。我因为有郑州出发场的经验,也知道一点湖北人鄙视河南人贫穷的故事,一开始就说明自己身份,不是到湖北来要饭的难民,而是上海到河南插队的知青,争取坦白从宽。
不料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说国家没有向河南派过上海知青(这也是实情)。于是双方因上海问题而陷于胶着。说上海话他们听不懂,听不懂也就无从证明我们的上海原籍;反过来他们又提出很多有关上海的问题,考考我们是否知道。
我今天还记得一个深刻的问题是:崇明岛在上海的哪个方向?那当然是对答如流,问不出破绽。这些人只得悻悻作罢,但是结尾留有一个报复:不许我们乘原来的那列货车离境,非要我们掏钱买票坐下一趟客车到武汉。
这一报复的含义不仅仅是逼着我们花去全部盘缠,上车以后才知道其狠毒用意:两个学生模样的贫下中农,蓬首垢面脏兮兮,其中一个还戴着眼镜,在客车乘客的奇怪眼神中,真是受够了奚落。
我这一辈子对湖北佬没有好印象,就是那次经历造成的。我的一次毛泽东式浪漫行乞,就是这样流产的。我恨湖北,因为它歧视穷人,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南方”。民谚:“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诚哉斯言,信然!
后来阅世梢深,才知道中国版图上省籍、甚至县籍歧视的现象还很多。如有好事者依据白眼之走向,在这块版图上着以不同的歧视色,彩版一出,必定五彩缤纷。
如上海人歧视苏北人,已经闻名海外,却还有一省之内,如广州人歧视中山县人,则不一定出名。但所有歧视邻省、邻县的内地高贵者,到了香港,则一律被称为“大陆表叔”,又显得干净、彻底、利落,一网收尽。
而包括香港人在内,中国人一到美国,又惊呼美国存在种族歧视。所有的中国人据说都被罩在一个无色透明的“玻璃罩”里,难以升级、提职。“玻璃罩”内,那些在国内歧视同胞的高等华人,踢腾得最为厉害,民族自尊心最为敏感,反歧视呼声也最为强烈。似乎只有走到最远处,歧视性荷尔蒙才能在正负两极得以配平?但也只是两头发泄而已。
天尽头,歧视者被歧视,传来一阵阵爱国主义的悲愤呼喊。我的一个历史学同行,复旦教历史地理的葛健雄教授听到了,于是戏言:“中国人中最爱国的一群,要到国外去寻找,而不是在国内。”这也是诚哉斯言,信然,信然。
我想说的是,在这张歧视图上,我所生活过的河南大概属于负海拔地区。我没有听说他们能歧视谁,却知道他们不仅被南面的湖北佬歧视,也被东面的山东人、西面的陕西人、甚至远在边陲的新疆人歧视。
他们几乎一屁股坐到底,蹲坐在一个低洼的盆地里,周围高地山民,不管隶属哪一部落,都能对他们投以白眼。这当然是因为他们穷,穷困中产生愚昧,以及与愚昧相伴相生的忍耐。
我们离开兰考到三百里外的巩县当工人,村里的五保户大娘实在想念,居然发狠心出远门来看望。
兰考农民多半没有看到过火车,有一次县里开三级干部会,一群生产队小队长看到火车会动,居然在车头手舞足蹈地大嚷:“噫!这玩意停下来像长虫,不吃不喝,咋会跑咧?”(要用中原土音念,才能念出效果)。火车被迫停下,酿成一次哭笑不得的陇海线停车事故。
前面说到的那个大队支书,是个“革命先锋”,人民日报发他的长篇通讯,整版配照片,用的就是这个题目。他和我们集体户户长去北京参加国庆二十周年观礼,到了人民大会堂,闹出一次比小说里陈焕生进城更真实的笑话。
河南人的习惯,到哪儿都是蹲着而不是坐着,到了人民大会堂也是那样,老支书双手抱膝,屁股一撅,就蹲上了那个神圣的位置。谁知道那个座位是活络可翻的,他还未蹲结实,底板就翻了过来,把我们的“革命先锋”在人民大会堂夹了个双脚朝天!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主席台上不知看到这一出喜剧小品没有?多半会很慈祥地莞尔一笑。
我们那个大娘更加孤陋寡闻,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又是小脚,提着一篮鸡蛋还有粉条之类,一拐一拐地怎么坐上火车,不迷路,居然还能找到我们这个厂,真是一个奇迹。
她坐火车是否闹笑话不得而知,但是到我爱人宿舍头一天,就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们两个人在外面给她擀面条,她坐在屋里突然传出惊恐的叫喊:“噫!这屋里咋还有一个老娘咧?咋也是黑裤子、红袄?!”(也要用中原土音念)。
兰考民俗,老人过七十要穿红布袄,以辟邪。我闻声奔进屋里,哪里有第二个老娘,只有她一个人好端端坐在衣橱前!原来衣橱镜子映出她的身影,可怜她一辈子没有见过能照见全身的镜子,因此也一辈子没有见过自己的全身,猛一见到,就被自己吓坏了,大呼小叫,惊动了一座楼!
还有年青一代的兰考人,如本地知青,也多半和他们的父母辈一样淳朴,富于同情。我后来爬火车发展到爬卡车。从县城回来,多半爬一辆卡车带脚。司机大多会默许,因为这些劳动者的家里多半也会有个把知青在苦水里扑腾。
但也有刻薄者,有一次我爬上一辆运煤车,就碰上了一个。那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我上车,非停下车来撵我。车一开,我又爬上去,如此者三,那个司机开始破口大骂。
此时车上几个兰考本地的女知青看不下去,齐声痛哭,骂曰:“人家从上海来俺兰考,离家那么远,父母又不在,你就欺负人家?你不是人,你是驴,是龟孙,你不得好死!”除了说不出那唯一的脏字,该骂到的都骂到了,确实很难听。
兰考民间的规矩,其实不是封建,而是很早就有自发的后现代女权主义:男人不能和女人骂,尤其不能和未出嫁的闺女骂,如果对方开骂,男人只能干听不回嘴。
那个司机被这群小闺女骂得不敢吭声,只能恨恨地爬上驾驶楼,把车门一摔,开车了事。
我还很想念我们本村本庄的回乡知青。他们有些是兰考县一中、二中的学习尖子,很不容易考上去,要带着红薯干去上学,功课刻苦,一点不比我们集体户的复旦附中等人差。
其中有一个被老乡叫作“假妞”者,腼腆斯文如大姑娘一样,正好与我们集体户的革命女生外号“假小子”或什么“铁姑娘”的相反。“假妞”们在农村的出路,通常是靠每年的招工、招干、参军,那是天边露出的一丝希望。但是自从来了一个上海集体户,“越是艰险越向前”,而且毛主席也接见,天边的那一丝希望就堵住了。
“九一三”事件后,这个集体户的扎根思想相继动摇,开始谋取各种回城之道。上面也有意照顾这个先进集体,有类似的名额下来,总是先让我们走。
三两年一过,待我们十个人走完,他们的年龄也被耽误了。平日里我们玩得很好,总有一些小知识分子的共同语言,但是一到集体户有人上调,他们就怀着复杂的心情,躲得远远的,从不参加送行的行列。那种幽怨的眼神远远扫来,没人能忍心对视。
我后来读到很多“老三届”忆苦思甜的文章,还有一些小说、诗歌之类,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们曾经堵住过那些农家子弟的出路,似乎知青走得天经地义,农家子弟被堵在乡村也是天经地义。这种不平等意识,已经潜入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始终没有受到过正视,大概是深入骨髓了。
一场知青革命,一千六百万人下乡,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在稀释当地农家的工分,最后一天临走,还要拿走这家人长子手里的最后一粒“红豆”。我刚才说中国的版图可以涂上相互歧视的五彩颜色,这时就有点像在这块版图上再玩一场多米诺骨牌游戏了:
先是老毛一挥手,骨牌哗哗地倒下去,城里的知青先倒;农家子弟本来在原地,可以不倒,竟也被前面的人挤了倒下去,而且被压在这一圈骨牌的最下一层;沉静片刻,有汽笛声响起,知青打个骨碌一翻身,几乎所有的骨牌又哗哗地竖立起来;其间不断出作家,出诗人,出学者,还出各种“话语”,齐声控诉刚刚倒下去的那段无声岁月;惟独那最后几张骨牌,却沉默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老毛爱引李贺诗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怎么会老呢?只有人会老。以我之拙笨,始终弄不懂这个伟人的悲天情怀。从李贺到老毛,天看见过多少人间不公?谁能看见它老了一寸?我至少怀疑,天是看不见历史运动中的暗层夹缝的,更看不到那些辗转倒卧在暗层夹缝里的阴魂。
1997 年,我和爱人、孩子回兰考,庄上的人大多数已经不认识了。那是在唐寨,却也应了李贺那个时代的唐诗:“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逢不相识。”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代人,确实未见天老一分,只是原来担心的那种逢人都要打招呼的尴尬,或者如贺敬之“几回回梦里回延安”的矫情,都没有出现,可以松一口气。
我们就像三个平平淡淡的过路人,只是偶尔路过这一叫做唐寨的北方农村,悄悄地东张西望。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像“假妞”,才敢轻轻走上去试着拍他的肩膀——猛回头,一张胡子拉茬的老脸,几乎贴着我的眼镜喊出一声:“噫,这不是学勤吗!”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他就跟昨天才分手一样,刹那间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03
按老乡说法,客车不叫客车,叫票车。因此,混客车就有一个很干脆的名字:混票。我插队的那个庄子,一个男劳力通常只有两套衣服,夏天的布衫冬天的袄,脱了布杉就穿袄。天热下河洗澡,把布衫搓洗后晾在树杈上,人就泡在水里等衣服干,才能上岸。
就这么个穷地方,因为出了焦裕禄,却能接触从上面下来的人,甚至还有国家性质的外事活动。
我生平第一次与外国人坐下来谈,不是在小时候的上海,也不是在后来的哈佛,而是在兰考,在唐寨:
集体户按县委宣传部安排,接待从开封军用机场过来的老挝飞行员,宣传农村包围城市的毛泽东战略思想,谈得还很热切,双方都被对方感动。这些飞行员当时被安排在开封那样的内地机场受训,大概是为了在国际上保密?
诸如此类的活动,村里的老乡也有机会参与,哪怕是站在旁边看,耳濡目染,语言就有变化,能学会一些与他们自己的乡土生活很不协调的官方词汇。
那些一年到头要吞食几千斤红薯以充饥的穷人嘴,时常会有一些很书面的“话语”,夹着发黑的薯干飞进飞出。比如,队长吆喝下地干活,偏不叫下地,而叫“上班”;
老乡们认为我们拿一年的余粮款买一张回家的车票太亏,就向我们传授出门要饭混票车的各种经验,那些歪门邪道还有一句正面总结,是他们在地头听我们读《人民日报》学来的,就叫:“人民铁路人民修,人民铁路人民坐!”这就有点穷人生富嘴的黑色幽默了,而且确实“酷”。
全中国当时的铁路,大概只有上海的老北站是个死胡同,火车开进去再倒出来,旅客只能从剪票口进出,混不得。其他地方的车站,都是两边敞开,在铁路一侧建个候车室,只要有足够耐心,总能避开候车室的剪票口,从两头的铁轨走到站台上去。因此,进站这一关并不难。
难的是在车上碰上查票,很不好办。
到了这种时候,我通常是硬闯,硬着头皮向着查票员走过去,作餐车回来路过状,这时我鼻梁上的眼镜能帮一点忙,查票者见是个戴眼镜的,多半不盘问,有时露馅,则补票认罚。
可见贫下中农只教会我勇气,没有教会我智慧。当然,也是我自己智商不够。
以智取胜者,兰考另一个集体户某朋友为最。他有一次要从陇海线转北京,再转京哈线,去万里之外的黑龙江边陲,看望他在那边插队的妹妹。当时口袋里只有五块钱,仅够买馒头填肚皮。他的绝招是:
穿上一件军大衣,领子扣好,底下一条绿军裤,遇有险情发生,即端起茶缸,用一口标准的官话一路说过去:“让一让,让一让。”
那查票者见他的装束,只以为他是一位够级别的部队干部去打开水,怎么会想到军大衣里面没有军装,更没有红色领章?当然是必恭必敬地“让一让”。
五块钱行万里路,利用的是人民群众爱戴亲人解放军的鱼水之情,真是万恶之极!他现在已经是某省文艺批评界著名理论家了,笔下文章多半是先锋符码,边缘写作、私人话语之类,引车卖浆混票者流包括我在内,只能是瞠目其后,读天书一般。
河南实在太穷了,混票人越来越多。铁路上也无奈,有时就派人戴着红袖章在车下堵,抓住后集体罚苦工处理。
我到工厂以后,经常要去郑州借书还书,实在买不起这么多票,于是就把插队时的混车陋习延续了几年。这个厂所在的巩县离郑州 60 公里,但是家在郑州的知识青年多,于是通常在周末结伙,借群胆而混车。
星期天晚上从市区分散向车站聚拢回来,不容易召集,但上车后前后招呼,一下子认出几十个弟兄,同样也成一夥。查票者后来摸出这一区段逃票多,于是总在巩县站未到之前开始搜索。
逃票者也摸索出对付办法,一旦个别查出,就移动脚步往同行者那儿蹭,最后越蹭越多,挤成一疙瘩,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对峙一两个查票者,双方就能僵持得住。
查票者无奈,只能冀望于站台上的执法人员能在门下堵住他们。看看巩县到了,几十个人发一声喊,同时发力,打开十几扇窗户,就跟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望站台上跳。等到站台上的查票者发现,这些腿脚灵便的小青工早已如鸟兽散,而且事先说好是往四面八方分散逃窜,查票者追哪个是好?
几乎每个星期天的晚上,这个车站都会发生几次“下饺子”事件,事后想来也真壮观。
小青工后来还发明出一种有“高科技”含量的专用工具。他们很快发现,火车车门钥匙是全国通用的,几乎只有一把:外三角,中心空洞,插进锁眼,拧住里面的实心三角,向右一扳,全中国的火车车门都能在这时打开。截一段 9 毫米直径的钢管,放在车床上,摇动车把,三面夹具往里一挤,就能夹成一把上好的列车钥匙,就这么简单。
以后解决下车出站的问题,就利索多了:火车停稳后,只要打开背向站台的那一扇车门,下车抬腿,那才是真正的无人之境!我也有一把这样的“高科技”产品,陪我度过了好几年插队后的生涯。
在我成了所谓“绅士”,有了所谓“身份感”,再也不好意思混车之后,它还在我的钥匙圈上晃了好几年。好像还带回了上海?
按照老乡们的说法,“参加国家干部”了,当了一段劳什子部队院校的教官,才慢慢地“解甲归田”,不知把它淡忘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
我和那位五块钱行万里路的文学仁兄,是考研究生考出河南的。他考文学,我考历史,因为没有大学学历,以自学资格参考,就要多受一点歧视。连考三年,每次都有不公平事发生。到第四年,我只能说“年年难考年年考”,垂头丧气。
他的牢骚则能翻出新词,引胡乔木哭三尼的名句自况:“我为你勤傍妆台,再把风流卖”。可见学文学者之灵气,屡战屡败,却照样潇洒飘逸。
那一年是我发毒誓最后一次“傍妆台,卖风流”,果然就有一段小故事发生:我们住在巩县,考场设开封,相距三百里,正应了豫剧戏文里的那句俗词:汴京赶考。只是没有驿站,也没有公车,非得在头一天半夜起早,去赶现代化三等火车。
那车厢里空气恶浊,每一口都是别人呼吸过的,熏得人头昏脑涨,一下车,就已失去考前最佳状态。那一天,我是在开封车站广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下后,头朝外,口中念念有词背外语,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车开不久,突听一句开封口音:“老哥,看看丢啥不丢?”
不看犹罢,一看大惊失色:我那时穿的是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已经解开;口袋里放着的一个信封,也已拆开;里面装的不是钱,却是比钱更重要的准考证;那准考证露出半截,显然是被人拉出来看过,再插还进去,居然就扔在了我的膝盖上!
再抬头看去,有三个小伙子大概是随我一起下火车,再上公共汽车的,此时围着我,也穿着那种军大衣,大衣撑开,以挡住周围人的视线;为首者朝我得意地笑着,以目示意,正在催我看看信封里“丢啥不丢”。
这一下我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是“贼”,在火车上就锚上了我,到汽车上才得手;得手后发现是一张准考证,本可以下车一揉再一扔,回头一想,却不忍心坏了我书生前程,而是掷还失主;甚至不怕他高喊“抓贼”,还要提醒这个失主看看,要当场“验明正身”!
这一起转承合,大概只有一分钟时间可供完成:他们是怎样得手的呢?得手后又是怎样交换眼色达成默契,再来一场盗亦有道的古风小品呢?
幸亏我那时年青,虽然一时还来不及想明白,但毕竟不象现在那样容易失言。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喊一声“抓贼啊”,那可真是煞了风景,把我后几十年的知识分子脸面都丢尽了。
我终于憋住了那一声喊,抬头抱以同样微笑:“没丢,啥都不缺!”。双方配合默契,共同完成了一出颇有古风的现代小品。演出结束,窃贼体面下场,为首者打一个清脆的响指,三人鱼贯下车,军大衣一飘,一会就没了踪影,那才是真正的身姿飘逸!
以后我有一段在美国旅行,也是偏爱火车,不爱坐长途“灰狗”。当然不可能再爬车混票了,只是因为火车一动,能拉动往昔记忆。American当然好,乘客少,座位大,空气洁净。
尤其那盥洗室宽大无比,就像从飞机上搬下来再放大一倍,可供轮椅转圈出入,里面香水、手纸、还有坐便器上的垫圈纸,应有尽有,绝无可能闻到当年汴京道上厕所里的中国味。
最绝的是在窗口下座位边,都有一个交流电插口。绅士、淑女们上车坐定,插上手提电脑,飞快地敲起键盘,纤指翻飞,如弹钢琴一样好看。
我没出息,上了这样的火车,也还勾起在中国的记忆,而且挥之不去。上面这些很不绅士的回忆,少年时代的种种荒唐,就是在美国的火车上一点一点想起来,倚着窗口敲电脑零散记下的。
我自然想念开封车站上来的那个年青人,十七年前的那场考试,三天考五场,如有神助,是他帮助我考出了河南,考出了底层生涯的曲折坎坷。他是我命运转折线上的一个亮点,我能称他为“贼”吗?但在中国的字典里,却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的字眼。
电脑垫着我的膝盖,膝盖上还留着二十前在中国跳火车留下的伤疤。那是一次在行进中的货车上,前面的火车司机说好,通过巩县车站时,减速一分钟,好让我往巩县车站的站台上跳。
扑通一声,我还是栽倒在道轨旁的煤渣上,双膝跪倒,鲜血迸流,拔起腿来,还得往站台外飞跑。这就在膝盖上留下三点小煤渣,镶嵌在那块皮肤里,呈透明状,绝好的三点式前现代标志,也是一个纪念。
它们总在提醒我:别装蒜啦,老伙计。且忘了下一站是耶鲁,是普林斯顿,先写写你的中国底细吧;国家是白的,另一块是黑的,而你只是从它们中间的灰色地带走出来的;就写那五花大绑,就写那三寸钥匙,写你那打开信封、又掷还失主的开封“贼”!
这就是留在我皮肤下的文字了。而在我开头所说的那个恶业里,以老黑格尔说过的一句话最令人沮丧:人走遍天涯,也走不出人的皮肤。
再难想象还有比这句话更为狠毒的判决了。一句话就是一个火烙印,而且还看不到这一判决的尽头:你是无望走出自己的皮肤,也无望走出这三点式褐色标记了。